小住宅超簡史:西歐北美觀點

小住宅超簡史:西歐北美觀點
A Very Short History of Small Houses: An Euro-American Perspective
(原載於EGG雜誌2007年九月/十月號,未經作者同意請勿轉載)

蘇孟宗

獨棟住宅似乎一直是建築理論的發源。從十八世紀小說家瓦波(Horace Walpoe )因為寫作哥德式小說後來就把他的自家草莓丘(Strawberry Hill)改建成哥德式城堡的風味,到帕拉迪歐的美國代言人湯瑪斯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把自家當成古典主義的試驗場,二十年來敲敲打打,最後到法國擔任使節歸來之後蓋了一個小圓頂,成了今日我們所知的蒙地切羅(Monticello)。古典和哥德並列成為選項,也就是啟蒙時代美學和藝術史領域的形成期所產生的風格分類學。

古典與哥德的並列,也可粗略說是啟蒙與浪漫運動的對壘。然而文化和反文化其實是一體的兩面:啟蒙運動拒絕了笛卡爾的先驗理論,強調一切真理須由觀察出發,而感官感性則是觀察的材料,並不一定符合真理的公式。由此啟蒙和現代便同時攜帶了普世標準和特殊習性兩條路線。

事實上文藝復興後期的帕拉迪歐(Andre Palladio)在維欽察設計的住宅,其業主大多是文人農夫,由此住宅也就如中國的草堂、別業、別墅那般,成為人類表達己身與自然關係的物質宣言。這項宣言在帕拉迪歐的圓頂別墅(Villa Rotunda)達到極致。這也解釋了後來建築暨都市理論家柯林羅(Colin Rowe)在〈理想莊園的數學〉(Mathematics of Ideal Villa)裡面將史坦因宅(Villa Stein)和帕拉迪歐的別墅相提並論。事實上,柯布在1920年代的白牆系列住屋裡面的規線、黃金比例等原則,也可視為古典主義的重生。

浪漫主義的殊異性質在十九世紀的美國由道寧(Andrew Jackson Downing)繼承,他寫的暢銷書《維多利亞鄉村小屋》(Victorian Cottage Residences)可以視為哥德復興風潮在北美洲的全勝,在歐洲則有汝斯金(John Ruskin)的《威尼斯石頭記》(Stone of Venice)助陣。這股浪漫主義精神延伸到二十世紀,還是回到柯布身上。若說1916年「骨牌屋」(domino house, 又名達美樂屋)所代表的古典主義路線實現在20年代的白牆系列住宅,以薩伏瓦別墅(Villa Savoye)作為的總結,1919年的莫諾(Masion Monol)則預示了30年代回歸風土,承重牆、砌石、地方材料造成的田園理想住宅,如曼陀屋(Mandrot House, 1929-32)和週末小屋(Maison de weekend, 1935)。骨牌屋是樑柱系統,由此產生自由平面與立面,以及明亮的室內;莫諾屋則是拱結構,由此生成包被的室內。

以隱喻的方式來說,骨牌屋是帳棚,曼陀屋是洞穴,也是啟蒙與反啟蒙的二十世紀原型。沿著這兩條路線發展的子孫,前者如尋找永恆美學元素的密斯(Mies van der Rohe)的法恩沃斯宅(Farnsworth House, 1950)、密斯的跟隨者強生(Philip Johnson)的玻璃屋(Glass House, 1949);後者如承襲美國工藝美術運動的萊特(Frank Lloyd Wright)的羅比宅(Robie House, 1917),後來影響到密斯鄉村磚造別墅(A Brick Villa in the Countryside, 1923)的開放平面空間。而同樣是開放平面,萊特自己的落水山莊(Fallingwater House, 1934)比較像洞窟,類似的洞窟原型還有羅許(Kevin Roche)的米勒宅(Miller House, 1955)(試想起居室中央有一個會話坑[conversation pit]),乃至於重新尋找紀念性(monumentality) 的路康(Louis Kahn)的艾許瑞克宅(Esherick House, 1959-61)。

另一位重要住宅理論家是奧地利建築師魯斯(Adolf Loos)。魯斯的名言是「裝飾為罪惡」,然而他也認為建築必須區分其公共用途與私人性:公共建築必須參與都市紋理,因而需要古典元素,私人住宅的外表卻不能裝飾,因為如此才有社會階層之別。公共與私人的分野似乎也暗應了帳棚與洞窟的寓言,也反應在水平開窗與垂直開窗的分別上。水平開窗是柯布五項新建築原則的其中一點,與此相對的是魯斯提出的頂天立地的垂直開窗,魯斯認為如此的窗戶才符合與人體垂直地面站立的人性原則。這項公共與私人的對比,到了范圖利(Robert Venturi)的時候才勉強融合在母親居住的范圖利宅(Venturi House, 1962)上面。然而就像湯姆沃夫(Tom Wolfe)說的,范圖利仍舊是在高牆上翻滾的狡猾菁英份子,這個面具似乎到了蓋瑞(Frank Gehry)的自宅(1978)才打破。和諸多普普藝術家過從甚密,又不喜歡談理論的蓋瑞可能是首先使用鐵絲網作為元素的建築師。他曾經開玩笑說,他的自宅就是一種業主的篩網,如果業主和他談案子看到他的自宅就被嚇跑了,那麼這種業主他就不要。至此浪漫感性的殊異性質似乎在蓋瑞這位英雄藝術家身上發揮到極致,雖然說這不免又是另一種孤芳自賞。

只是到目前為止回顧的都侷限在核心小家庭的獨棟住宅,各家建築理論也並未完全和社會理想密合,甚至背叛了社會理想。試想密斯曾經蓋過二十世紀初重要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兼社運理論實踐者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ourg)的紀念碑(1926),後來卻幫企業總裁蓋自宅,幫房地產開發商蓋像芝加哥湖濱大道(Lakeshore Drive)那樣的高樓。

從社會結構方面看,北美與西歐的獨棟住宅乃是文藝復興時期以來別墅文化和鄉村意識的延伸,大多限於中上階級。工業革命之後各國都曾經發展工人住宅,例如十九世紀晚期英國的柯普利(Copley)、艾克羅德(Akroyd)等工業模範村,乃至於後來的里德鎮(Leed),或可說是現代都市計畫的先驅,當然也包含了其缺陷。在美國來說,隨著南北戰後重建問題,階級不平等的發展,演變到後來白人遷移到郊區的「白色飛翔」現象(the White Flight)。博識的路易斯孟福(Lewis Mumford)即謂美國的郊區擴張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單獨生活的集體實驗。」獨棟小住宅發展的同時,也不乏公寓和街屋的重要作品,例如1935年提出來的居住單元 (unite habitation)(其中以法國的馬賽最有名,常稱馬賽公寓),其廚房位於平面中央,成為家庭的生活中心,巍峨的混凝土結構成為二十世紀的家庭紀念碑。另外如比利時工藝美術運動中的塔索宅(Tassel House, Victor Horta, 1892-93),或是荷蘭新風格運動的史洛德宅(Schroder House, 1924-25),事實上都是街屋,也就是透天厝。

這些基地文脈、公共生活等議題在以往以形式風格變異為主題的建築史寫作也是受到忽略的。隨著1960年代社會運動和環境運動的風起雲湧,建築創作也受到衝擊。最近才出版繁體中文版,由記者出身的傑可布(Jane Jacobs)寫作的《美國大城的生與死》即是對單一分區、土地重劃等都市更新政策的強烈抨擊,流彈所及連花園城市的土地改革倡議者霍華德(Ebenez Howard)和倡導區域計畫未果的人文主義者路易斯孟福都遭受尖酸的諷刺。另一方面,建築界也更加注重基地、環境等地景面向,早年柯布的徒弟兼日本現代建築師祖前川國男(Kunio Maekawa)即曾批判國際風格主義的普世標準解法,1983年受法蘭克福學派影響的建築史家富蘭普敦(Kenneth Frampton)寫作有名的《邁向批判性地域主義》(Toward a Critical Regionalism, 1983)一文。與此同時「風土建築」(vernacular architecture)的研究也開始蓬勃發展,1989年以柏克萊大學為據點的《傳統住宅與聚落評論》(Traditional Dwellings and Settlements Review)期刊成立便是研究領域漸趨成熟的一個指標。成員之一如建築史家俄普頓(Dell Upton)就曾說地景經驗比建築記憶更為重要。移民美國各民族的風土建築,如路易斯安那州的克里歐涼廊住宅(creole house),或是新英格蘭地區的木造住屋,也的確都是各地移民攜帶過去生活記憶,進而在新大陸進一步發展的證據。

西元2001年第一屆的〈涵容結構〉研討會Structures for Inclusion開場演講中,Design Corp負責人Bryan Bell說在美國有百分之九十八的住宅是非建築師設計的。Bell認為過去的民眾參與過程流於形式,一方面學生在就學期間的設計題目完全都是假想、假設中的業主,另一方面住戶無法在設計的早期就真正介入。如今美國在故馬克比(Samuel Mockbee)帶領的歐本大學(Auburn University)的Rural Studio為先驅,後來許多院校仿效施行的實作設計課制度(Design/Build Studio),就是希望從專業訓練與業主參與雙管齊下。事實上馬克比是一為很有天份的設計師。而今年已經進入第七屆的〈涵容結構〉研討會,即是以一群對美學仍然抱持信念,同時積極推動參與式設計過程的設計師為核心。環境運動作家保羅霍肯(Paul Hawken)在最近指出近十年來各地的社會運動與環境運動是分散的、原子式的自發性草根運動,難以定義,也難以指出各個組織之間的階層關係,然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面對悲觀未來的積極進取,他稱為《受祝福的不安》(Blessed Unrest)。或許在兩個世紀以來的啟蒙與反啟蒙、文化與反文化的拉扯之下,西歐與北美的建築界也逐漸拋棄理論宣言的統一真理,真正培養出因地制宜的在地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