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海洋台灣》

閱讀《海洋台灣》
Reading Ocean of Taiwan
(部分原文載於Egg雜誌2005年七月號,未經作者同意請勿轉載)

蘇孟宗

溫暖的黑潮來自美國加州海岸,橫越太平洋,抵達巴士海峽之後轉向北方,一路浩浩漡漡,到了島嶼南方一分為二。島嶼東側的飛魚、旗魚、鰹魚,都是順著這道海流造訪島嶼。島的西邊則是平均深度僅有一百公尺的海峽,較之於太平洋,像個淺水池。每年入冬前,烏魚順著中國東海的寒冷洋流南下,季節風吹拂,海峽內的黑潮支流改向西南,在冷暖洋流的交會處產卵,等待回春之時再回到江浙沿岸的原鄉。

島嶼曾經擁有許多名字,近來人稱台灣。據信在六千年前,島嶼和大陸仍是相連一起的;冰河溶解之後海平面上升,才有現今的台灣海峽。遷徙是濱海住民的宿命。數千年來,南島民族、明鄭遺族、國民政府難民,都與這條人稱「黑水溝」的海路搏鬥過。約一千五百年前,島嶼上的南島民族開始遷移,其勇氣更甚於魚類橫越海洋的壯舉:從南美洲的復活島到非洲的馬達加斯加島,都遍佈他們的後裔。

島嶼的住民和海洋之間,一直存在著愛恨情結。不論是自然史或是政治史,島嶼始終坎陷糾纏於大陸和海洋的交界之地。即使善舟如南島民族,明末文人陳第形容當時的台灣原住民已是「不能舟,酷畏海,捕魚則於溪間。」明清政府更頒布過各種海禁,橫越的易怒多變的台灣海峽久被視為凶險之途。移墾社會的拓荒精神,始終夾雜著安定的渴求。面對海洋,他們看到的是阻隔,也是跨越。騷動的慾望體現在島嶼的海陸交界處:海岸是中心,成為慾望折衝的中介地帶;海岸也是邊緣,成為邊緣產業的收容場所。

去年入冬之後,建築師林洲民和交通大學建築研究所研究生開始探索島嶼的和海洋的關係,其成果在今年夏天以《海洋台灣》之名加入第二屆鹿特丹國際建築雙年展。四百五十張環場照片構成主要的展覽內容。影像轉印於透明壓克力片上,嵌入光亮的壓克力盒,像一張一張的風景明信片,可抽出閱讀六十四個地方的海洋故事。無須太多文字,豐富的影像層次即傳述了台灣海岸的多樣面貌:翡翠灣不當開發所殘餘的閒置別墅、東港鮪魚季的活絡魚市、東石地層下陷所引發的海水倒灌、旗津港上班時間的蓬勃活力,不只表現了島嶼環境,更傳達了島上人民的生活。

展場另一焦點是一張橫躺的台灣圖像,紅、藍、綠三條游移的輪廓線,彷彿每日潮汐漲落、甚至千百年來河沙堆積與海岸侵蝕之下不斷變動的島嶼輪廓──西岸突出的綠線宛如麥寮六輕的填海造陸,然而東岸突出的藍線卻無法與山地逼近海域的斷層海岸連在一起。細察之下果然另有文章。此研究計畫在六十四個地方中選擇十二個地點深入觀察,試圖進行該地自然資源與人類產業(漁業、工業、觀光、海運)的損益分析,同時連結十二個點的產值,以藍線代表前者,綠線代表後者。有趣的是,林洲民將藍綠兩線巧妙地投影到實質的紅色台灣海岸線上,以收益為擴張,損耗為退縮,成了兩條變動的「價值海岸線。」在島嶼西南岸,人類的慾望高漲,產業海岸線擴張,相對應下,島嶼東側的自然資源安然無優地往外伸展,宛若悠閒的後山生活。

另有一觸目的紅線,在地板上轉了九十度的直角,攀上純白的展覽箱台,界定了的《海洋台灣》的展覽場域,也呼應了研究計畫的另一主題:阻隔與跨越。作家尹萍即曾說道,明朝鄭和下西洋的壯舉是海洋文明告別傳統中國的「美麗而蒼涼的手勢。」近百年來,島嶼上的殖民和極權統治更壓縮了外向的海洋文化。海岸觸目可及的堤防、海防、削波塊,常是失去遠見的直截反應,也常是戒嚴社會試圖建立的恐懼統治。然而就在此海岸地帶,除了前述的四項產業之外,也有機場、發電廠、保安林、甚至住宅開發案等各式各樣的土地使用,此即林洲民所稱的「矛盾」與「共存」,如此的視野也表現在「阻隔線分析圖」中。

此計畫以媽祖來「切入」跨越與阻隔的矛盾心理,並以此解讀島嶼居民的心理層面,足見其歷史敏銳度。只是我們欲問,眼前島嶼的海岸使用狀況,是何種性質的「跨越」?誠然,海洋交揉了恐懼和希望,媽祖的祝禱成就了這股複雜情緒的朝聖淨化。然而媽祖廟與海岸的土地使用之間,並無直截的因果關係;換言之,「海洋台灣」與「台灣海岸」面臨的是兩個不同尺度:前者是內外的吞吐交流,是歷史上族群的大規模遷移,是身體的跨越(crossing);後者則是人類一貫的擴張和佔用,是(引用展覽文案)「打破了被設定的遊戲規則」的逾越(transgression)。媽祖庇護了跨越,但似乎和逾越無干。進一步說,海岸地區不只是一條紅線,其產業與環境的關係、其規則的逾越,值得更細緻的探討。生態規劃教父瑪哈(Ian McHarg)的經典著作《Design with Nature》(中譯《道法自然》)曾經分析沙州的形成歷程,其剖面圖清楚表達了風向、時序、物種等各個因子。相較之下,平行海岸線的環景照片仍屬於平面的二維景觀。為求深刻精確,以垂直海岸線的剖面切入島嶼,或許能更深入地揭發海岸地帶的各種人為營力和自然作用。

另一方面,瑪哈的思維架構所隱含的「人類/自然」二分的意識形態卻早有許多檢討的聲音。《海洋台灣》研究計畫中「自然產值」與「人類產業」的分類,儘管隱含如此的二元架構,但是整體呈現了豐富的影像層次和多樣的個案分析,並且體認到各種矛盾現象的共存。就此而言,建築師林洲民帶領的團隊企圖掙脫膚淺的永續發展口號,體現了開闊的地景關懷。於是我們耳邊響起了作家小野撰寫《尋找台灣的生命力》的書末結語:「我們終於得承認,我們就是一群廣鹽性和廣溫性的生物,在不斷的變化和刺激之下,已經能好好的生存下來,然後重新了解屬於河海交界地區的肥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