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eld — 田野、場域、場所

by MT

一位好的作者可以點亮許多晦暗不明的觀念,宋妲(Susan Sontag)不愧為其中佼佼者。1965年她為文〈人類學家為英雄〉(The Anthropologist as Hero)(收錄於《反對詮釋》Against Interpretation, [1966]),介紹李維斯陀(Claude Levi-Strauss)和他的學術自傳《憂鬱的熱帶》(Triste Tropique)。二十世紀初以來,由於人類文明對於自身存在的虛無與焦慮,研究「史前」社會的人類學家逐漸滲入其他人文學科,大抵上到李維斯陀達到一個巔峰。儘管《憂鬱的熱帶》在1961即有英譯本,但據宋妲所言在當時一直沒有受到重視,或許就是這篇文章開啟了李維斯陀在英語世界的影響力。

可以想見結構主義從一開始就中爭議不斷。宋妲以親族制度為例(kinship),英倫學者如馬凌諾斯基(Malinowski)傾向於生物功能論,而結構主義卻認為親族制度乃是文化建構,可以比較分析,除了「結構的需求」(the need for order)之外另無他義。她也在文中輕易點撥了結構人類學的弔詭:

「人類學者自己也是人,也試圖拯救自己的靈魂。但是他也必須經由極端嚴苛的形式分析來記錄、了解他的研究對象… 這同時抹除了他的個人體驗,也真正抹除了研究對象(也就是既存的原始社會)的人性面向。」

(The anthropologist, as a man, is engaged in saving his own soul. But he is also committed to recording and understanding his subject by a very high-powered mode of formal analysis. . . which obliterates all traces of his personal experience and truly effaces the human features of his subject, a given primitive society.)

論定《憂鬱的熱帶》時她總結說道:

「. . . 清醒而痛苦的觀察者陷入嚴苛理論的掌控,進而遭受理論的清算。」

(. . . [T]he lucid and anguished observer has been taken in hand, purged, by the severity of theory.)

這於是牽涉到方法論裡面的「結構主義」和「後結構主義」的不同見解,原本我是不打算也沒有膽量碰觸的。只能說,正當許多後結構主義者搖著傅先生和德先生等人的大旗搖旗吶喊時,布先生厄迪悄悄的用枝葉纏繞的文體復興了李維斯陀的彈性架構。宋妲在文末也稱許了李維斯陀的道德動機,肯定他欲將人類從「進步」的枷鎖解放而出的理想性格。

我敲打鍵盤的本意只是為了註記field這個字。宋妲文內提到field的重要性,它是提供人類學者親身體驗(experience)的場所。或許是在這段期間field這個字昇級成為高級觀念。其實在更早,1950年的時候,美國詩人與評論家Charles Olson倡議即興創作時,第一個原則就是「開放」(open),他用的另一個同義詞是Field Composition。(他強調文字的時間特性,不過卻很奇怪地用了空間的比喻. . . )這裡的field要如何翻譯呢?

Field 原意接近clearing,可以說是耕地,也可以是任何開闊的空地,例如操場,戰場。講中文的人類學者稱 field 為「田野」,大概是因為原本就有田地的意思,早期的人類學研究地點又都是史前社會(也就是沒有文字記載的族群);如今人類學研究的對象幾乎包括世界各個角落的各個階層,「田野」這個暗示非都市譯法的詞也就不太合時宜。

到了藝評家Rosalind Krauss寫的 The Expanded Field of Sculpture(1979),中譯就成了《雕塑的擴展場域》(連德誠,1995)。近十幾年來在各種學術會議裡也常常聽到有人會丟出場域這個字眼,我總是覺得很拗口。何不直說是領域?但是就領域來說,realmterritory這兩個詞對應得更好。. . . 看來「場所」或「場地」不失為平易順口的翻譯?雖然建築理論裡面的場所理論將場所指定給place,不過我想「地方」對應 place這個字,應該比「場所」更適合。這議題值得另書。

想到這裡,發現終究是無法找到一個中文的詞可以同時代表field這個英文字的所有含意。就像是如果我們把很多論文裡面的other(一般譯為「他者」或「異己」)翻譯為「其他」或「別人」,就幾乎沒有任何意義一樣。這樣的結果也不奇怪,學術語言無法結合日常語彙,擴大了學術研究和日常生活之間的距離,這問題在文言文和白話文對比的時代自然更嚴重。如今中文是學術理論的接收端(至少也是入超),這注定了歐美人士的優勢,但是同時也突顯了名詞譯介的重要性。